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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四回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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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四回(下)

【宿儒修訓語論文章】

說話間二人迎了過來。武繼明搶步走在前頭,揚手笑說道:“這可是巧了!知道你早來家,只無心會朋友,也不敢上門擾你,可巧這裏遇見了,不是緣分是什麽?那天允中兄弟說你病了,可都大好了麽?”

蔣銘一邊下了馬,一邊笑應道:“早好了,並沒生什麽病,只是懶得出門!”

這時蕭純上從後趕上來,對著蔣銘就做了個揖。蔣銘連忙還禮:“純上兄如何這等客氣?”蕭純上笑道:“今時不同往日,承影兄現在是官身了,咱們大家也該講個體統才是。”

蔣銘失笑道:“你這麽說,倒叫我無地自容了!”武繼明一旁呵呵大笑:“我就說承影不是那樣的人,純上你也真是,讀書讀的呆了麽!”忽見蔣銘眼睛微微紅腫,想起蔣鈺來,就住了口,收了笑,走上前拍了拍蔣銘臂膊。

蔣銘也回拍了拍他,笑說:“兩位是來看先生的麽,什麽時候來的?”

蕭純上道:“昨天我倆就來了,等下吃了飯,下午還要趕回去。”蔣銘:“那可是要貪晚了。”武繼明笑道:“沒事,路都走熟了的。”

原來蕭純上本打算春天進京應試的,從去年夏天開始,時常來鄉下向虞先生請教功課。不料李孚叛亂,王益祥圍城,雖然最後平安無事,卻把他阻住了沒去成。武繼明與湯麗娘離婚後,心內沮喪,做什麽都覺沒意思,便也常跟著一塊下鄉走走。這會兒虞先生在屋裏給學童上課,倆人在外面溜達。

三人在門口說了會兒話,就見大大小小十來個學童,背著書袋一窩蜂從裏湧出來,打鬧說笑,蹦蹦跳跳,跑出院子散了。隨後虞先生走了出來,身旁還跟著一個頭戴方巾的年輕人,穿著家常素凈道袍,神色甚是恭謹。

蔣銘忙迎上前去,虞先生點頭笑道:“承影來了,前日聽說你生病,可是好了麽?”

蔣銘陪笑說:“好了。”這時旁邊那年輕人向先生做了個揖,恭敬道:“老師有事,學生先告辭回去了,改日再來。”虞先生微笑:“那你去吧。”

武繼明對那人道:“小方再坐一會兒吧,吃了飯再走!”那人忙陪著笑說:“多謝兄長盛情,今先生有客,小弟就不打擾了。”

一邊說著,一邊擡眼看了看蔣銘,略躬了躬身,就去了。

眾人進屋裏來。蔣銘請先生上坐,見過了禮。李勁和寶勝把帶來的酒肉菜果拿去廚房,交給村人媳婦收拾,昨日蕭武兩個也帶了不少酒食,一起拾掇了,不一時盤碗擺布上桌。虞先生和三人落座,一邊吃喝,一邊說話。

蔣銘問:“剛才這人是先生新收的學生麽?”

虞先生:“算是吧,是潤州城裏人,去年陳亮引來我這裏的,非要拜師,我推卻不過,就把他收下了。”

原來此人姓方名采,表字景容,是個愛讀書、意圖舉業的學子。因聽人說虞先生乃是大儒,便央人介紹拜了老師,常來陪侍,請教學問。武繼明和蕭純上曾遇見過,因此認識。

蔣銘道:“我看這人氣質平實,倒像是個勤謹本分的,求學的心也真。”

虞先生點了點頭,未及說話,武繼明旁邊接口笑道:“小方這人不錯,他剛來那次我碰見了。去年快過冬至時候吧,我和純上來,趕上他們都在,總共來了三個。當時我就和純上說,這裏頭,只小方像個讀書人。那個叫陳堅的,看是生得人高馬大,一副好嘴頭會說話,卻不像個實誠人,恐怕不能安下心讀書,怎麽著?果然現在只有小方了!”

蕭純上笑向蔣銘道:“那天三個人,其中一個是陳亮,求師的是小方和陳堅。陳堅我也只見過那一次,後來不知怎麽,再沒見。倒是這個小方,每次來都能見著。”

虞先生道:“陳堅後來又來過一次,拿了一篇文給我看,我說文章寫的欠通,且用字庸俗輕浮,不成體統。因我說了這一回,從此不來了。後來聽人說,就是這篇文也不是他自己作的,還是找人代作,這樣的不來,倒也是一樁好事。”

蔣銘笑道:“先生說的是,文章不好還可教,人品不好卻是難改。倘或還來,怕他出去招搖,說是您的學生,豈不反累了先生的名聲。”蕭武二人連連點頭:“承影這話很是”。

虞先生笑了一笑:“你們這麽說,他可不是這麽想,在他眼睛裏,我不過是個落魄無用的讀書人罷了,又老又窮,拜師倒是他擡舉我,偏我不識時務。我聽言談把錢財看得極重,便也直說了——雖是今上鼓勵讀書人,有‘書中自有黃金屋’這樣的話,可是讀書辛苦,若只為了求錢財,不如好好去做生意買賣,拘在書本裏求金銀,可不是誤了終身麽!他想是聽了這話不高興,不來了。”

武繼明嗤地一笑:“原來他讀書,是奔著將來要當祿蠹才讀的,也真是個癡兒,難道那麽容易的?別人十年寒窗之苦,都是白吃的不成?”說的都笑了。

眾人又說些閑話。因說起蔣銘去年高中探花的事。虞先生道:“先聽說你在翰林院編纂詩書典籍,怎麽又去邊城了?戍邊守土自是要務,可也不要看輕編修這樁事,比起武功,文字的事更是要緊。即便打起仗來,爭戰只在一時,書籍文章卻要流傳到後世的,影響千百代,所以編纂書籍必要慎之又慎,須得德才兼備的人方可勝任。”

蔣銘陪笑說道:“先生教訓的是。這二年我經的多了,也想明白許多道理。要使國家太平,百姓安居,富國裕民自是第一位,教化之功卻也十分重要,一味積聚錢財,可知人心貪欲無止,貧富兩端,爭競無度,反容易埋下禍患。想來也因這個緣故,聖人才說,‘貧不改其志,莫如富而好禮。’”

虞先生聞言欣喜,將手往桌上一拍,讚道:“這話說的好!可見知之不如行之,你出去兩年,竟是大有進益了!”蕭武二人亦是連聲附和。

蕭純上道:“既是教化如此重要,不光是廟堂典籍,便是民間鄉下流傳的這些唱詞話本,俚曲野調,事關教化,也是十分要緊的了?”

虞先生頷首道:“正是如此,書籍文章,無非還是讀書人閱覽。唱詞話本卻是給百姓聽的。文可移情,聽說得多了,人的識見性情就會改變。所以民間流傳的話文,必得勸善懲惡,教人忠孝節義,寬容慈愛,方是正道。最怕有一種不肖的讀書人,或是無中生有,顛倒黑白,借文害人,或是鼓動驕奢淫逸,兇戾怨毒,此等為文,與行惡造孽何異?反不如不會作的了,所以聖人說非人不傳。昔者倉頡造字而鬼夜哭,造物之心,未必不慮至此也!”

眾人聽這番話說的十分鄭重,皆默然不語。少頃武繼明站起來,給各人杯中斟滿了酒,笑說道:“先生講的,固是文章至理,可學生忍不住要說幾句,待說完,請先生罵我好了。”

說的虞先生也笑了:“你有什麽話,且說來我聽聽。”

繼明道:“《論語》裏說,詩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思無邪。學生想,那毛詩裏也有《桑中》、《溱洧》這樣的篇章,說到唱詞話本,依我看,不過是案牘勞作之餘,怡情取樂而已,何至於看得那等事關重大?若是閑暇時聽個曲兒也要顧及道德大論,豈不把人也麻煩死了?!”

虞先生指點他,略帶嗔責語氣道:“不是我要苛責你。這話市井人說說也罷了,你讀過聖賢書的也這麽講,實在就該挨罵!”武繼明把頭一縮,吐了個舌頭,大家都笑了。

虞先生轉正色道:“毛詩三百,或是有其真事,或是有其真情,《桑中》《溱洧》,雖是言說男女情愛,其可貴在於天真自然,故此聖人說思無邪也。古今詩詞歌賦,也多是言情的,只要發乎赤誠,啟人良善之心,豈能說不是好的?怕只怕輕薄之人,濫作淫詞艷曲,引人視聽,鼓舞不良欲念,為所欲為,不顧廉恥,不知饜足。長此以往,風俗澆漓,化育不堪,你只道是道德大論累人,豈知沒了道德之論,人之性與禽獸之性又有何異?這世間豈不墮落了麽?”

武繼明仍是不以為然,卻不敢再加駁議,陪笑說:“先生教訓的是,是學生見識淺薄了,只顧一己之私,不知天下事其實是難為的。”

蔣銘在旁笑道:“先生座下,我們幾個裏,向來繼明兄有什麽說什麽,他的心思不用猜的,朋友有甚怠慢忘失之處,他也從不放在心上。所以我和純上都喜歡和他一處玩。先生說,繼明這性情,也當得是天真自然了吧?”

一番話,說的滿桌都笑了。虞先生道:“這話說的也不虛。繼明是明白事理的,雖是我常念他的不是,他倒不生我的氣,也不嫌棄我老人家古板迂腐,常常還來看我,這一樣好處也是難得的。”

武繼明赧笑道:“先生這話說的,叫學生無地自容了!先生教導是為了我好,我雖然淺薄,師道尊嚴也知道的,要是為了這個怨先生,就不成個人了!”眾人又都笑了。

不一時吃畢了飯,武繼明和蕭純上告辭,乘車回金陵。李勁和寶勝放下東西也回老宅去了。黃昏時分,蔣銘陪著虞先生到村外山坡走了走。晚上教童兒去間壁搭板鋪,蔣銘就在童兒的榻上歇了,夜色裏與先生說話。

虞先生問:“昨天給你大哥上墳去了吧?”

蔣銘嗯了一聲:“大哥這一走,家裏好像少了好多人似的,院子裏也空蕩了許多,回來這些天,不管走到哪裏,時常恍惚看見大哥在那,一晃就不見了…”說著想要哭,卻流不出淚來,只是深深嘆一口氣。

虞先生亦是嘆息:“你們兄弟自幼情意深厚,這麽大變故,豈有不難受的?只是如今,你上有父母、寡嫂,下有兄弟侄兒,全當你是依靠。還要忍耐著些,含光不在,只好你擔當了。”

蔣銘默默無言,應道:“我知道。”

虞先生又道:“你父親素懷大志,當年為你哥哥的緣故,不得不離開朝堂,做個默默無聞的田舍翁,他說的輕松,其實這是他畢生憾事!如今你大哥又去了,他心裏難過可想而知。此事對他打擊很大,你還須好好安慰,以後凡事順從,不要惹他傷心動氣。”

這話明說蔣鈺身世。蔣銘悵然無語。無形之中只覺肩上擔子又重幾分。無言答對,只得應了聲是。

先生又道:“你兄弟三個,你大哥是註定了,不能做官的,中兒又年小。你父親期望你將來仕途順遂,也是了他自己的心願。過年時他來我這裏,說你去了石州,也是多吃了幾杯,跟我吐了實話,說甚是牽掛憂心你。吃些苦倒沒什麽,萬一打起仗來,怕你性子莽撞,要有甚閃失,他是無論如何禁不起的。這些話,他在家不好與旁人說,只能來我這兒說說罷了。你父親,其實把你看得最重,從前對你嚴厲,實在是愛之深責之切的心思……”

蔣銘想起母親和大哥都說過同樣的話。兄弟三個,只有自己才是父親血脈。想起舊事,從前不解的,現在全都明白了,悵然若失,不由流下淚來。低聲應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
沈默了一會兒,虞先生問:“你這次回來,什麽時候回朝中去,有說過麽?”

蔣銘答道:“沒說。兄喪一年,總要過了明年春天再說吧。”不自覺嘆了口氣:“前日父親才與我說了大哥的事,我心裏真是難過,為爹爹,也為了大哥。從前聽說燭光斧影、金匱之盟,這些事已經讓人心冷……現在想,權力之爭竟讓骨肉兄弟不如路人,其實汙濁不堪。事到如今,我也不想回去做什麽官了,不如在家,代替大哥的事務,侍奉雙親到老,豈不是清清白白的一世。可是看父親意思,是無論如何不許的。”

虞先生道:“也不能這麽想。一時心灰意懶難免的,別忘了孟夫子之言,‘民為貴,社稷次之,君為輕。’你做官是為了治世安民,並非為了趙姓一家的存亡得失,況且事情已經過去多年,君子遇治則仕,遇亂則隱。當今聖上還是開明的……我當初因為親歷皇家同室操戈,一時嫌惡不過,舍棄了仕途。這幾年靜下來想想,倒是有些懊悔。不該逞一時義憤,拋卻了一生所向。為儒的人,還是應該施展才能,修齊治平,方不辜負苦學半生。我到底沒有你父親看得透徹。如今他把一切期望寄托在你身上,你正當年輕,當振作奮發,好好做一番事業才是!”

蔣銘道:“遯世不見知而不悔,唯聖者能之。先生做的這些事是極難能可貴的,只是先生這般大才,未能顯身揚名,是有些遺憾,卻也談不上辜負此生的話……”

虞先生黑暗裏輕笑一聲:“你倒不須安慰我,到了這把年紀,我也有些領悟了——行有不得反求諸己。人之際遇,其實都是自心之對境,怨不得旁人,也無須自怨自艾。”

長嘆一聲道:“天下事了猶未了,何妨不了了之!你的為人處世我是放心的,今後行事,還須記得心存三畏、忠恕待人……”

預知後事,且看下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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